风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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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6/28 17: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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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写作时间:年8月

本文没有鲜花照片,

因为漂亮的鲜花,大家已经见得太多了。

(一)

下午三点,云南,昆明斗南,东南亚乃至整个亚洲最大的花卉交易中心,紧张的拍卖即将上演。会场座无虚席,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繁忙的景象。交易一般持续到五六点,花的种类较多时也会延至七八点。和花卉有关的从业者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可能是花铺老板、专项花种摊主,可能来自高端花艺品牌店、插花培训学校等等。

一家花艺沙龙的店主阿文,是这纷纭人群中的千分之一。他和那千分之几百一样,拿着纸笔,等待电子屏上跳动的行情。

斗南花卉中心,年均鲜花交易量占据着全国70%的市场份额。每天,近万枝鲜切花达成交易,量多时近吨的花儿以昆明交通为中心,辐射向全国大中城市,以及俄罗斯、中东、日本、韩国、东南亚地区。

昆明是一座少有的具有多品种花卉适宜温度和多方面优良种植条件的城市,距离城区20公里左右的呈贡县斗南镇,几乎村村皆花农。下午,鲜花被送进仓库,经过拍卖和夜市环节,连夜长途陆运或飞行,第二天就到达江南江北西部东部北上广深的花店里。

普通人看到的花艺,是花卉市场终端末梢最美丽的一个环节,却只是全部面貌的10%。

阿文过着晚睡赶场的生活,在拍卖开始前,他需要提前去主场馆附近的仓库看货。

几十辆集装箱大货车有序进出着,这里就是鲜花发往全国各地的地方。长条的巨型车辆如龙蛇般行驶在街道上,路人看来,也许是钢材,也许是设备,谁能想到是温柔的鲜花。

仓库里,一个个放着若干鲜花框的滚动高架首尾相扣,连成一列列小型货车。花儿们从一个传送带上拿下来装捆,有质检员给出不同的品级评价。大片的车海,一眼几乎望不到最远,安静地、井井有条进出着。

采花人需要在这茫茫车海里找到自己想要挑选的花卉品种,下午三点开拍,大部分人两点就会去踩道。仓库按照品级分区,每一列车架上都有标号,阿文查看花框后,记下自己需要的花在哪个车架上,开拍时直接比手速。

这天,他看见了一款卷边非洲菊,同一片花瓣,朝上的瓣面是红色,朝下是*色,瓣尖微微卷曲,像个调皮的少女。

阿文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照着少女,这是专业人士的标配动作,对于花苞花蕊的评价要比单纯买花的游客更为严苛,不看仔细,会漏掉一些关键。

卷边非洲菊是刚引进国内的新品种,没什么人认识。阿文不敢轻易进货,客户习惯了某种惯有品味——比如玫瑰、比如百合——并不容易轻易接受新事物,虽然他喜欢非洲少女,但不确定他们也会喜欢她。他做花艺沙龙时研究不同客人的职业、年龄层、对某款花的喜好,有时没有特定的关联,有时,很多精心挑选的稀有花材会被剩下。

阿文不是本地人,老家江西,北漂多年。有朋友聊起天南海北的经历时,阿文只温和地听着那些聒噪的故事,温和地笑。话题转移给他,他会一愣:我没什么故事,也就曾经开车从北京出发,一个人一路南下。

说这些时他是最平淡的语气,平淡到就像形容从斗南地铁站骑电动车到花卉市场。

地铁站外面混乱的十字路口路况,只有电动车适合穿梭。如果要去村村户户的花圃里一脚灰尘一脚泥泞实地看花,也得依靠电动车。

在北京时,阿文穿梭的地方是高档写字楼,接触的人宝车豪宅、西装革领。他在互联网浪潮兴起时做互联网,又在互联网对人们生活的改变嗜骨入髓时投身花卉。沿着海岸线一直开,随手放下并不遥远的繁华,年,他细问自己换一种生活方式有何不可。

亲人去世、离婚、孩子抚养权的不甘心,有人背地里笑阿文,去云南,和那些受伤了就去大理丽江的人区别在哪。

阿文懒得反击,他的计划从未有过的清晰,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当云南是疗伤胜地,但在互联网里打拼过的阿文,看到的不是隐居、不是避世、不是闲暇,而是机遇。

转行,并且是毫不相关的行业,这样的挑战无疑是巨大的。阿文来斗南考察了几天,就义无反顾收拾了行李。

他甚至来不及给自己好好放个假就投入了新的学习。举一反三,学一会百,从小,阿文就是那种喜欢摸索更适合自己路数而非照葫芦画瓢的聪明孩子,行业可能不同,但某种贯通的学习方式可以让人迅速更新知识库。

短短几个月,阿文已经能熟练辨认市面上90%的常见花材,分得清一个大品类下面的数十个小分类。运营花店后,结合互联网思维,他开始尝试点对点花艺入户的新运作模式。有挫折也有收获,他逐渐看清机遇里的痛点:以斗南为基础的市场优势和过度优势下的不良竞争。他不怕挑战不怕改变,还有什么比年更难。

一列车架上装着荔枝玫瑰,花如其名,这种白色的花儿散发出的淡淡水果幽香宛若荔枝的清香。白色在有心事的人眼里笼起一团雾,香味幻化成某种梦幻气息,阿文想起南下路过一座寺庙时如云的白烟,云里有海,那是他回不去的远方。

(二)

拍卖开始了。

拍卖厅位于仓库二楼走廊上一扇毫无仪式感的门后面,推开小小的门进去,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场地。个交易席位呈阶梯状排列,大厅前面6个电子屏汇聚了全场紧张的目光,偶有人窃窃交谈,空气基本保持在半凝固状态,大家的眼神、面部肌肉、头发、汗毛、衣服、鞋子,都是绷直的。那气氛不像一个关于花的温柔乡,倒像是证交所大厅。

这天,阿文去得晚了些,他在帮房东奶奶插花。于他而言,用鲜花给身边人带去美好和喜悦是第一要意。不是说赚钱不重要,只是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他坚信赚钱也要建立在美好和喜悦上。

阿文的工作室所在地离花卉市场不远,那里有个好听的名字:梅子村,村里几乎全民皆花。阿文每天忙到深夜甚至凌晨,选花、挑花、设计、制作、定稿、包装、送达客户,或办沙龙,或尝试跨界花艺合作,是他主要的工作内容。哪怕再忙,哪怕累得腰酸背痛,当他看见房东奶奶的笑脸,心里就暖了一半。

下午五点,拍卖厅里已经没有座位了,有人在抽烟,有人在吃饭,有人紧张地盯着屏幕和手边纸上的名单。

大屏幕上的信息显示花名、评级、缺陷问题、出售数量、价格。拍卖方式采用“降价式拍卖”,价格快速下降,当到达买家心理价位时需要立刻出手,首拍者便可购买;手按太快,支付了最高的价,手按太慢,中意的鲜花就没了。

6个屏不是同一种花,而是按照类型分开。品种多,拍卖会结束得晚些,有些人没空吃饭,就抬着盒饭一边盯一边吃。

阿文更多时候是来“看价”的,他需要在心里做一张Excel表,填入详细的市场行情。这对他来说难度不大,只不过是既往从业经验的另一种操作界面。表格做好后,走在花市上心中有谱,能知道报价的商贩们谁是虚高谁是合理。

有人发出遗憾的叹息,阿文瞟眼,知道一定是手慢了。

香烟、盒饭、罐装咖啡是拍卖厅里常见的物品。电子屏上只显示花名,每种鲜花都有名字,同一个颜色的不同育种,或同一个育种下颜色非常相近的几种花,也都有不同的名字。一要确保不弄错想要的花品,二要确认仓库里今日份该花的评级,三要确定在最合适的价格拍下,这是一份高强度的脑力活兼体力活。

交易过程太快,大部分的花平均在5秒以内就会完成归属,前一秒还是蜜桃雪山,后一秒就是卡罗拉。如果有人的计划清单上花品繁多,在几个小时内连续保持头脑清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一切的付出都值得,拍者们脑海中也有一块虚拟操作界面,他们看到的不是代号和数字,而是花的形状和凭借它能赚回来的人民币。

阿文看见了非洲少女,他心里的Excel起了一个涟漪。只3秒,少女被人拍下了。

(三)

外地游客来到斗南,大多是白天进入主场馆,选几支新奇品种合影po个照表示到此一游,或以“白菜价”论公斤买下成捆的玫瑰百合,寄给家乡亲友。殊不知,真正的斗南花市绽放在晚上。

夜幕降临后的商贩一条街上,60%以上的花卉在白天的主场馆里都看不到。事实上,不少花儿从下午开始采摘,从各个花圃产地拉到斗南时,已经暮色将近,日间市场的交易基本是保鲜期长却较为普通的玫瑰百合薰衣草一类。

在一盏盏便携台灯下,雪柳、泡泡、绿毛球、蛇鞭菊、飞燕草、百子莲、朱顶红、风铃草等等植物轻展身姿,不知自己会被谁购买,安放在什么样的花瓶或手捧花里。

散客借着幽暗的路灯,看看差不多是什么花,给钱,买走。阿文和他的同行们则一定要打开手电筒,认真研究花头花苞,品级缺陷;这个动作一般还伴随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上面记着他们的需求或提示,时不时写写画画。

散客会问:“多少钱?”

业内人士则问:“怎么拿?”

商贩一条街的“街”并不是正儿八经的某条道,摆摊的人多了,自然就形成了路。它只是夜市的前奏,在其环绕下的主场馆即将开放,那是斗南花市真正的盛况。

晚上8点37分,阿文和成百商贩们一起,站在市场的铁栅栏大门前面,等待人潮。

场馆约有一个足球场的面积,空荡荡,静悄悄,入口处的商贩们,推着他们或许下午才从拍卖上抢来的鲜花,装进小推车,等待接下来的狂欢。那幽香四溢含苞待放的货物,不是花品,而是财富。

保安一遍遍地看手机,38分,39分,60秒。

夜市将在8点40分准时打开铁栅栏门。

开场了!

阿文站在人潮最前面,向场馆中心跑去,跑上没发动的扶手电梯,伫立到制高点,望着眼前的一片寂寞。下一秒,推车们蜂拥而入,从四面八方抢占有利摊位,以期获得更多客人的光临。阿文喜欢看这样的场面,既可以了解花,也可以了解人。

乌泱泱的人群涌进来了,聚拢、铺张、热切、喧嚣。背小孩的、一个人的、两三个一起的、推推搡搡的商贩们,涌进来了。

哪里都有垄断,阿文的目光停留在一块被某种玫瑰攻占的区域,他知道那几个商贩看似一个跟一个不认识,其实都是云南某地的老乡们,大部分还沾亲带故。

七八个人提前商量好,今天这种玫瑰拍多少钱,卖多少钱,在什么位置占领地形——旁人插不进手。时不时和其他摊位产生拍价或领地矛盾,隔三差五打架是常有的事。

阿文虽然在面对客人时是个卖家,但在花市上总是买家,买家身份或多或少远离了这些纷扰,又增加了一些审视。他知道他们虚伪的地方,也知道他们真实的不易。他观察着生活,仿佛从镜子里对照着自己。

游客对花品的兴奋和卖家的麻木形成鲜明对比,成捆的花儿被无情地摔来扔去进行传送。再美的花,天天看,时间久了谁都可能麻木。是花还是白菜对一些人来说没区别,有区别的只是摊位和客源。

xx帮和xx帮又打了一架,某某玫瑰今日上涨1毛线,母亲节前康乃馨被抢空,啥啥*策风向会影响第二天的价格走向。

花市里一直播放着中央公放大喇叭:“扫黑除恶……在商贸集市、批发市场、车站码头、旅游景区等场所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收保护费的市霸、行霸等黑恶势力……”

阿文停下脚步,斗南拍卖是全国花卉行情的晴雨表,斗南夜市是干花鲜花的潘多拉。有时候脚下的路仿佛不是路,而是某个盛典的红地毯,在聚光灯下蒸腾出的土嗨气息把卖家和买家包装成昂首阔步的业界精英,这里无关审美,无关情怀,只关乎花花世界名利场。

一位老婆婆从阿文面前走过,捡起地上在拥挤中掉落的几支淡紫色洋牡丹,她不是游客,市场里很多这样的“捡漏”者都不是游客。他们推着很小的推车,卖的花要么在包装上极为粗糙,要么是干花或者花环,价格都不贵,但是量很少。

原料均靠捡漏而来。

阿文从不像一些卖家一样投去鄙夷的眼神,他清楚什么叫“生活所迫”四个字,也清楚就算不是生活所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生存还是生活,可以在边边角角发生。

主场馆外面,有两个专项大区,康乃馨交易区和绣球花交易区。绣球区里有一个网红店家,每天打扮好花束和自己之后开始直播。有的同行羡慕,有的不屑。

阿文倒是很欣赏,他也想过直播,但怕自己怯场,最终的决定还是录制视频,一周一花,教大家用哪些花材如何制作某款插花。视频的点击效果并不令人满意,缺乏噱头、制作者也没有美色优势,一本正经的东西在这个流量时代极难出人头地。

他尝试从销售渠道上进行改良,决定把花材分销到一些驿站,或拿制作好的花艺作品和店铺合作,从而得到宣传推广的机会。然而,由于创业初期人手不够,很多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老板、财务、设计师、采购、销售、售后……往往是阿文一个人兼任。新的合作方不好找,目标区域的鲜花销量也出人意料的糟糕,一天忙下来,很难在凌晨前入睡,还得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脚步要跟上,心态要放平。

阿文帮捡漏的老婆婆拾起一支花递过去,婆婆面无表情。还是寻找非洲少女吧,阿文叹口气。

终于看见她了。

正式的学名叫卷边非洲菊。一个摊位后面堆放着两个品类,一种是粉红加鹅*,一种是大红加明*,都以五六支为一束塞进玻璃纸里。包装过于粗暴,好几束的花瓣惨不忍睹。江西男人动作轻柔,翻着勉强还能挽救的幸存者,一面不满地喃喃念着:“这包装,哎,这包装……”

摊主最开始还搭话,往后就不做声了,或许心里在想,哪天的花不是这样捆的,矫情什么呢。

阿文不觉得挑剔是矫情,因为他还有爱,很多爱,没有变成那种麻木的脸,变成把鲜花仅仅只当做商品的脸。

他带着大红色的卷边菊回去了,租的房子在离花市不远的三台山上,坐落于老县城旁,清净,淡然,黑夜中能看得清星光。

修枝剪叶、放水插花,这是难得完整属于自己的夜的碎片。阿文看着花瓶里调皮的少女,面上的红色并不是正红或鲜红,那种红其实红得有点克制低沉,如同国画里的曙红加了少许赭石,把整个红闷了下去。像什么呢?像一种死后涅槃的贺礼,重生的动荡,不太确定,又脚踏实地。翻过背面的一瞬间,是明*,非常非常亮的明*,那么那么地充满希望。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希望。

夜太静了,静得能听到不知从哪间窗口里传出来的手机外放,音质很差,但直戳内心。

是痛仰的一首歌。

梦想在不在前方?

黎明的曙光已微微照亮。

我似曾闻见鲜花在盛放,

那是燎原星星的光亮。

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

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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